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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那地方她在几十年后的将来去过,那时候的晋扬如果还平安活着,他应该已经成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绅士,而她则是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年轻女孩。
不该在这时空出现的自己,和尚未老去的晋扬正在谈论他们都去过的一家餐厅,吾生君未老,这一刻,林夏青觉得晋扬和她灵魂深处的某一块碎片契合在一起了,他承接住了她灵魂的某一个出口,告诉她,在茫然四顾的八十年代,有人和她步调同频。
晋扬对京城的好吃饭店如数家珍:“你愿意吃西餐,建国饭店里的杰斯汀法餐厅也不错,比马克西姆还要早开一年,但那儿没马克西姆那么自在,政治气息浓点儿,比较严肃,餐厅平时接待政府首脑和社会名流比较多,吃西餐吃氛围嘛,上那儿受这种罪干嘛,平时在家听老头子唠叨就够受的了。林夏青,你要是明年考来京城,怎么着我也带你去马克西姆接风洗尘。”
这话听着像是给自己画大饼,林夏青眼底的笑意十分浓稠,明知故问道:“听着就很贵,你平时都这么奢侈,还是只请客的时候这么阔?”
晋扬搓搓鼻子:“我奉行人生需及时行乐那一套,挣钱也花钱,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为消费做贡献。毕竟女人生个孩子还能把自己生没呢,人的命比草还轻,老是想着以后,很可能转眼就没以后了。”
怎么聊着聊着,又扯那一头去了?林夏青赶紧刹住话茬,她都怕晋扬再说下去,又露出上回那种泫然欲泣的哀伤表情。
他心底很思念他的母亲,她看得出来,这种思念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晋扬的人生,就连他的及时行乐主义都是建立在失去母亲的痛苦感悟上。
林夏青的眼睛巡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病房,她在想,她和母亲出院后,晋扬一个人在这儿单独住了四天,这四天他是怎么度过的?不知道为什么,林夏青突然一阵心软,她甚至觉得晋扬是被自己丢在这里的,就像他的母亲在手术台上丢弃了他一样。
虽然她知道同情一个男人,往往是一场罪孽的开始,但遇上晋扬,她总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心软,也是头疼呢。
“我是中餐胃口,要真考去京城,你还是请我吃中餐吧。”林夏青想不出什么话题能让他继续保持刚刚的神采飞扬了,还是继续说吃吧。
可惜人的口味总是和回忆无限挂钩的。
晋扬的声音似乎还是那般低沉,“那就来今雨轩吧,咱们吃包子喝茶去!小时候我最馋那儿的冬菜包子,形状像只秤砣,也像只鸟笼,每到周日放假,我姥姥总领我上那儿去,她老人家心眼忒偏,家里那么多孩子,她就只带我吃包子。我大舅抱怨说我姥打小就偏我妈一人,没想到我妈生了孩子,我姥在几个孙辈里,还是只偏我妈生的,给我舅气的说老太太势力眼儿,只疼家里长得最好看的。”
林夏青原本以为会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家庭伦理大战,没想到晋扬说他舅只是从小就嫉妒他妈的美貌,老太太偏疼女儿,也只是因为女儿长得最漂亮,父母偏心多么沉重的原生家庭话题,晋扬大舅用玩笑的语气,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。
这和自愿扮丑彩衣娱亲有什么区别?这是他大舅心疼老太太晚年丧女,逗老太太开心呢。
就算老太太再怎么偏私晋扬,晋扬的舅舅、舅妈、小姨、小姨父都觉得一点儿不过分,这是他们亡故手足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,他们作为长辈更是将晋扬视如己出,家里从来都是一团和气。
林夏青真羡慕晋扬有这样一个家庭,一个被爱滋养长大的孩子,难怪性格总是那么烂漫随性。晋扬也确实是那种性子,就算外头天塌了,回家里的小窝睡上一觉,第二天醒来就什么都好了。
“你爱吃包子吗?来今雨轩不行的话,咱们再换,一家一家馆子慢慢试过来,总能试到合你胃口的。”
“你就不怕我给你吃穷了啊?”
“到时候你尽管试试呗,试试到底能不能把我吃穷。”晋扬微微笑着,笑容高深莫测。
晚饭他们去了那家玻璃橱窗悬挂油滋哇啦红肠的饭店,要了五六根他们店里的招牌大红肠,半只黑面包,黑面包刚从烤窖里出炉,最外面一层皮脆硬得和牙齿打架,一口面包要咀嚼七八下慢慢品,原始的麦子味儿迸发在齿间,太香了。
这家店的菜码挺大,林夏青另外单点了一个拌凉菜和一盘红烧肉,饮料要了两杯冰镇散啤。两个人都是食肉动物,红肠和红烧肉被一扫而空,剩下半碟不尴不尬的凉拌菜,互相推辞谦让。
林夏青没法办,只好说:“要不剩了吧?下回我们两个吃饭就别点素菜了,都不爱吃。”
晋扬同意道:“我也这么觉得,你确实得多吃点肉。”
林夏青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,“你坐在这儿等我,我去结账。”
晋扬慢悠悠地拿餐布擦嘴角,“我结过了,你坐下安心再喝几口啤酒。”
林夏青吓一跳:“你什么时候去结的账,我怎么不知道?”
为了提防他抢着买单,林夏青一晚上都在盯梢他去“上厕所”。抢买单的人最常用的借口就是:我去一下厕所。
晋扬唇角斜了上去,眼睛里的光亮灿灿的,“去要牙签的时候啊,我们光顾着吃肉,多塞牙。”
林夏青恍然大悟,那时候?他也太坏了,说自己去拿牙签,结果是去买单。
林夏青往嘴里鼓了一小口啤酒,啤酒花的泡沫在两颊鼓炸开来,令她觉得自己的嘴里含了一只手榴弹。
她把酒杯高举过眉毛,盯着橙黄液体里不断往上溢、升腾飞舞的气泡,埋怨咕哝道:“说好的我请客,你怎么又瞎抢风头?散伙饭应该你请一顿,我请一顿,有来有往。和同一个人连着吃两顿散伙饭,就跟莲藕掰断了还连着丝一个道理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
她是有些喝醉了,在饭店晕黄迷离的灯光下,说起这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胡话。
也许过了今夜,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,何必呢。晋扬越好,林夏青心里越舍不得